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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2《十月》·中篇小说|古宇:小豆包的江湖(选读)

古宇 十月杂志 2023-03-14


古  宇
● 中国作协会员,北京作协会员。毕业于北京大学,先后在大学图书馆和企业工作。业余时间从事文学创作,在《青春》《中国作家》《十月》《北京文学》《山花》《北京晨报·作家圆桌》等刊物发表作品,出版小说集《流年》。

小豆包的江湖

古宇

尚晓荣上小学后不久就有了一个惊人的发现,他赶紧告诉白如飞:“妈,我发现我们幼儿园好多小朋友都在我们班。”

“在你们班?我怎么不知道,他们转学过来了?”

“不是转学,他们就在我们班。大丫丫是铁依然,聪聪是王新宇,还有别的很像的人。我觉得他们都在我们班,只是长得不一样了。”

尚晓荣认真地看着白如飞,白如飞忽然明白了:“哦,你是说铁依然的个性很像你们幼儿园的大丫丫,王新宇特别像聪聪?”

尚晓荣使劲点头:“我越看他们越像。”

“还真是的,这世界上的人就是分类的,有的人和有的人很像。你这么一说,妈妈大概也能想象铁依然是个怎样性情的小女孩儿了,因为妈妈也了解大丫丫啊。你观察得可真仔细呀。”

“嗯,妈妈,我忽然不觉得特别想过去的小朋友了,而且我觉得我和铁依然会成为好朋友的,就像我和大丫丫一样。”

“嗯,你要交新的朋友了?”

“对。”

“真好。我猜你的新发现会帮到你呢。”

“嗯,我好像都能看得见了。”

“真好!你们这些小豆包毕竟跟幼儿园不一样,生活环境变了,相处的关系也会变化,可能会遇到新的趣事儿,也可能是新的困难,但妈妈相信你能处理好,也会有新收获。”

“嗯,我知道。妈妈你能先别演讲了吗?”

“儿子,我们大人一般不这么用这个词。”尚峥嵘嘴角跳动了一下,偷瞥了一眼妻子白如飞。

“好,好,我不演讲了。”白如飞乐呵呵的,重音落在了“演讲”两个字上。

她其实觉得尚晓荣这个词用得又准确又形象,白如飞发现儿子初次学着运用一个词时,几乎都是在用它的本意,天真无邪,比如他说过“妈妈,你的嘴巴太忙碌了”,这样的话会让白如飞乐上半天,她理解儿子的努力,他在尝试运用他的母语,试着让自己表达精准。如同当年他牙牙学语时一样,毫无恶意。

“儿子你接着说吧,我们听着呢。”

“妈,你知道吗,我可真喜欢上小学呀。我盼着下礼拜去学校呢。”尚晓荣眼睛闪闪发光。

这个午后的暖阳天,一切在尚晓荣小小的心灵看来还都那么完好,难得爸爸妈妈都在家,他们带他去公园玩儿,在湖畔的绿荫下溜达,尚晓荣开心了就一个人跑出去老远,没有人嘱咐他“别跑”“小心”什么的,他的好奇心指引着他发现大自然的有趣处。他忽然停下来大声说:

“你们看,多好看!它们往我这边流呢。是金色的,亮闪闪的。”

他指着水中的阳光,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看。

“我觉得是亮银色。”白如飞轻轻地说。

“是金色。”尚晓荣声音更轻地说,他拉住尚峥嵘的手,“是金色的,爸。”

没人说话,他们站着看,看着金星闪烁的湖水,水中的阳光不断地往他们这边流着。

“我在我们学校也看见过一次这样特别好看的,就是阳光从树叶中间晒过来,像一万年前一样,特别好看。我是在开学典礼上看到的。”

“一万年前的阳光啊,真好。”

尚晓荣不说话,久久地站着,最后他满意地轻叹了一口气:“咱们走吧。”转身他又开始疯跑起来。

白如飞望着儿子小小的背影,一种浅浅的幸福感涌上心头,忽然回想起自己年少时的情景,那时心完全敞开的,敏感无比。每到初夏,是石榴花纷纷飘落的时节,指甲盖大小的花瓣随风飘着,它们太轻了,要飘很久才能降落,慢慢地,石板地上会铺上一层薄薄的洋红。阳光是暖的,只是还有些懒洋洋的。暑假刚刚开始,大人都去上班了,白如飞姐妹蜷坐在院子的藤椅里看书,屋子里放着音乐,一看就是几个小时,大部分时候她们不说话,石榴花飘落,有的落在头发上,也不去掸。那时的几个小时像三十年一样漫长。

那时的阳光大约也是一万年前的,瞬间似永恒,美得让人担心。

看着尚晓荣无知无畏地勇往直前,白如飞和尚峥嵘都知道,生活等在深处,时刻准备给人以最真实的一击,让人看到它本来的面目。但他们不说,尤其是白如飞在努力吞咽着“演讲”的愿望,尚峥嵘似乎是真的淡定。那时,他们谁也无法预知命运将给他们怎样的安排。

 

中秋节前的一天放学,尚峥嵘去接尚晓荣,学校门口的人群渐渐散尽了,也不见尚晓荣的身影,几个没有接到孩子的家长跟保安求情进去找孩子。

尚晓荣正在教室里站着,看到尚峥嵘,他哇地哭了:

“爸爸,他们不让我回家。”

若干年后,已经上中学的尚晓荣听老爸学给他听当年的这件糗事时,扑哧一声笑了,有一点点不好意思。

他对这次经历记忆深刻,第一次被留校不让回家,渐渐冷清下来的校园从来没有这么让他感到不安过,也不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事情。

那天下午班主任孟非请假了,是年级组组长范玉敏老师代班,排队放学的时候,尚晓荣像往常一样轻松,他特别想说话,还用手指捅了一下排在前面的王新宇。

“那个孩子,你干什么呢?”范老师指着尚晓荣高声说,“你叫什么名字?”

“妈,他就是尚晓荣。”尚晓荣旁边的两道杠章钊伟说,尚晓荣以前就听说章钊伟的妈妈是学校的老师,这回才对上了,只是时机不好。

“尚晓荣,出列,你们孟老师没教过你吗?排队时能说话?开学都这么久了,还一点规矩没有?没上过学前班?规矩都要让老师来扳?”范老师说话语调一水儿上扬,在尚晓荣听来全部是问句,可又搞不懂应该回答哪个。

“问你呢?怎么不说话了?晓荣,你不是挺能说的吗?让你说话倒不说了?”

范老师的“晓荣”两个字和其他的话语气不大一样,尚晓荣觉得有点儿像孟老师的语调,夹在范老师比较硬朗的话中间很不协调,他不知所措。

如果是中学生尚晓荣,他就知道如何应对这样的局面了,首先要认错呀:“范老师我错了。”“错哪儿了?”“我不该排队说话。”“我下次改。”态度要诚恳。

可是一年级的小豆包尚晓荣还不明白这些,他还只会按字面第一层的意思来理解大人的话,他不明白范老师到底要让他说什么。

由于排队说话又不认错,尚晓荣被留在教室,做值日的同学也走了,教室的灯被关上,晒进教室的日光也暗淡下来,他被遗忘了似的,空旷的教室对他来说是陌生的。

终于他听见楼道里的脚步声,听上去有些迟疑,正有些担心之际,尚晓荣看见了爸爸,他揪紧的心一下子松弛了,哇地哭了出来。

“爸爸,他们不让我回家。”

尚晓荣即使哭着也还是看到尚峥嵘嘴角跳动着又被忍着的笑,听到爸爸和蔼地和他讲话,即使过了很多年,一经提醒,他立刻记起了这些场景。

“你怎么了,他们怎么不让你回家呀?”

“我也没怎么呀,他们就不让我走了。”

“你再想想。你一定是违反了学校的什么规定了吧?”

“嗯,我排队说话,还捅了王新宇。”尚晓荣隐隐直觉他不仅仅是因为这个被留下的。

尚晓荣是个听觉异常灵敏的孩子,他不明白范老师的话中间为什么会突然冒出孟老师喊他名字时的语调,回家之后他把自己的困惑讲给妈妈听,白如飞不以为然,她说:“这个事情重点在于你要建立规则意识。”

白如飞要再等上几周,才能理解尚晓荣困惑的背后可能指向的逻辑。到那时她才会为尚晓荣惊人的敏感暗自捏把汗。

 

几周之后,秋天的风吹落了大半的树叶,白灿灿的阳光洒向操场,尚晓荣再也看不到从茂密的树叶缝隙中穿过的一万年前的阳光了。但他还是兴致勃勃的,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经历着人生中的第一个“多事之秋”。

一大早,白如飞刚刚把尚晓荣送到学校,就接到孟老师电话,让她带尚晓荣的同桌许韵菁去医院看病,因为许韵菁的姥姥一早闹到了学校,说尚晓荣昨天打了她外孙女的肚子。

孟老师跟白如飞解释说:“叫您来,我也没办法,要不她姥姥也不肯走,第一堂就是我的课,她不走我就没法上课。您还是带许韵菁去医院看看,做个B超,给老人家一个交代。”

许韵菁比尚晓荣高出半个头,她非常善谈,无论是对白如飞,还是后来对陌生的医生,都主动问好,落落大方。

医生只瞥了一眼许韵菁就说:“她没事儿。”又转向白如飞:“这要是您孩子我绝对不会让她去做什么B超的。”

拿到B超结果,上午已经过半,白如飞要送许韵菁回学校,小姑娘不干了:“阿姨,我肚子还疼,我上不了学。”

“医生说你没事儿。”

“医生说得不准。”

“B超结果显示也没事儿。”

“我不想上学。”

“能告诉阿姨你为什么不想上学吗?”

“你能保证不告诉我妈吗?”

“我保证。”

“我得了九十五分我妈都还说我:为什么丢了五分!我太累了。”

“你觉得特别累,老是达不到妈妈的要求?”

“嗯,九十五分了还跟我嚷,我头直疼。阿姨尚晓荣考不了一百分,你不跟他嚷吗?”

“嚷也没用对不对?考试就是看看你们哪儿还不会,发现自己不会的地方学会就好了。”

“那尚晓荣其他让你不喜欢的地方你会嚷吗?”

“嗯,急了,累了,也嚷。”

“那他怎么办呢?”

“他有一次跟我说:妈妈你别冲我嚷了,我特别伤心。”

“你就不嚷了?”

“有时候还是忍不住,但我会跟他道歉。”

“他呢?”

“他说:‘你光道歉,老也不改。’”

“你们大人啊都一样。”小姑娘叹气道,“阿姨,你不要以为尚晓荣学习好就是好了,他在你和孟老师面前和背后的表现是不一样的。”

“怎么不一样呢?”白如飞转向小姑娘,专注地看着她。

许韵菁一路说下去,尚晓荣的形象在她的话里面变得越来越是个小恶魔,以至于出租车司机多次回过头来看小姑娘,他忍不住说:“真能编故事啊。”

白如飞笑,她想起刚开学时尚晓荣眉飞色舞地形容学校根本不存在的地下三层体育馆的情景来。六七岁的孩子正好是在学习分清现实和想象的关键期,白如飞庆幸自己知道这个。

围绕着学校那座根本就不存在三层的体育馆,尚晓荣足足讲了三天故事。最早话题是从体育课说起的,随着白如飞的兴趣提高,一座三层体育馆从尚晓荣嘴里变出来,并不断添枝加叶:一层是可以轮滑的旱冰场;二层是水冰场;三层是游乐场,有升降飞机模型,一般不让人坐,只有表现好的小朋友才可以坐。

“那么大的体育馆,我怎么没看到过?”

“是地下的。你没见过,家长都没见过。”面对白如飞的疑问,尚晓荣信誓旦旦,眼睛里闪闪发光。

“嗯,你真希望学校能有一个三层的体育馆,这样你们就可以尽情地玩儿了,是吧?”白如飞笑着看到尚晓荣一个劲儿点头,“那你能告诉妈妈从哪里开始是你的想象,是你编的故事吗?”

尚晓荣笑了:“从体育课可以轮滑开始,就是我编的了。”

“你希望体育课可以轮滑,像在幼儿园那会儿一样?”

“我想幼儿园的轮滑课和游泳课了。”

在白如飞回忆的思绪中,许韵菁说个不停,快到学校门口,她才忽然停了下来,看着白如飞请求道:“阿姨你能送我回家吗?”

“阿姨从学校接的你,只能把你送回到学校,这是规矩。”

白如飞不忍再看小姑娘失望至极的脸,她送许韵菁走进学校,看着她回了班。

 

在孟非老师的办公室,许韵菁的妈妈只瞥了一眼白如飞手中的B超结果:“真是辛苦您了。不过,这也不能怨咱家老人,她姥姥也是没办法,我们许韵菁虽说是借读生,学习也不差,凭什么被人欺负呢?都有点儿厌学了。你家尚晓荣,听说学习还挺好,可学习好也不能总是老欺负我家闺女呀。这次打在了我闺女肚子上,还用铅笔削尖尖的一边儿扎我们脸……”

白如飞正听得发呆,孟老师忽然开口了,她一改平日慢悠悠的语调,大剌剌地甩了一句:“没那么邪乎吧,越说越没边儿了。”

许韵菁妈妈看了孟老师一眼,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昨天自习课,我在的,他们是因为小红花儿该归谁发生争执,许韵菁急了把尚晓荣的不少小红花儿撕了,扔在地上。过程中他们有推搡,我两个人都批评了,还扣了他们每人一朵小红花儿。孩子们都比较要强,很珍惜小红花儿。”

“那我家许韵菁怎么觉得挨欺负了呢?”

“尚晓荣是男生,应该包容女生,等下午放学了,让他给许韵菁道个歉。都是同桌,小孩子打架不记仇。您说呢?”白如飞赶忙说。

“我觉得这样好,我还是愿意跟孩子父母打交道,说得清理儿。就这样吧,我下面还有课,你们看着解决解决。”孟老师站起身算是送客。

白如飞她们一起往外走,快到学校大门口了,许韵菁妈妈忍不住说:“晓荣妈妈,有些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我们都觉得孟老师偏心尚晓荣。家长公开课我都来了两回了,孟老师叫你儿子回答问题都跟别人不一样,她居然说:晓荣,这个问题你来回答一下。我们几个家长都觉得,孟老师对你儿子的态度比对别的孩子都亲切。她平时说话冷冷的,叫孩子从来都是有名有姓的,竟然叫你儿子晓荣,还是在公开课上。自己都不觉得。”

白如飞听罢不由得吓了一大跳,忽然想起儿子几周前的困惑:带着孟老师语气的“晓荣”两个字,奇怪地加在年级组组长、章钊伟妈妈范玉敏硬朗的话语中,来源大概也是在此吧?这样想着,她连忙站下看着许韵菁的妈妈认真地说:

“这就是孟老师不对了,小孩子最在乎老师的公平性了,班上的孩子都是家里的宝贝,上学了成了班集体里的四十分之一,如果老师偏向某些孩子,哪怕是不明显,也会被小孩子敏感的雷达感知到,其实对谁都不好。您说咱们要不要提醒一下孟老师,我看她太年轻了,没有经验。”

“我可不敢给老师提意见。”许韵菁妈妈惊诧地看着白如飞,感觉到白如飞的忧心忡忡不是装的,才说,“您可真是的,老师要是喜欢我家孩子,我高兴还来不及呢,瞧您愁的。说真的尚晓荣问题回答得确实棒,我们几个家长都印象深刻,还想问问你们是怎么教他的呢。”

“这真的不好。”白如飞若有所思地念叨着,她心不在焉,记起前一阵子尚晓荣在家说过“孟老师说了我们这几个好学生”怎样怎样的话。

白如飞当时还问他:“你们几个好学生都是谁?”

“就是我、铁依然、王新宇。章钊伟也算,还有你不认识的,我们几个是好学生。”

“孟老师觉得什么样的人算是好学生呢?”

“学习好的。”

“就这一条?”

“嗯。学习好的就是好学生。但不包括安小树,他学习也还行,可他太闹了,自习课都能爬到讲台底下去。他不能算,而且他跟谁都欠招儿,老师找他家长来,他爸来了还说:就这事儿您让我跑一趟学校?我们孩子来学校就是吃好、玩儿好、学习好的。以后这事儿就别叫我了。”

“你怎么知道安小树他爸的话?”

“我去孟老师办公室送我们班作业本时听到的。孟老师在班上说了:安小树就是学习不错也不能算好学生,让我们几个好学生也不要向他学,不要受他影响。”

许韵菁妈妈看白如飞有些失神的样子,不由得拉了她一下:“您没事儿吧?”

白如飞稳稳心神,笑了笑:

“谢谢您告诉我这些,我对学校的事情了解太少了,我怎么不知道家长开放日的事儿啊?您都参加两回了?”

“是家委会按学号分配名额的,我知道了就来了,也就进去了,多了解一下闺女在学校的情况呗。”许韵菁妈妈看看白如飞,同情地说,“平时我看你们家是爸爸接得多哈,每次接了就走,从来不理我们。我们几个家长都替你们担心呢,自己孩子在学校都那样了,做家长的还不知道呢!好几个孩子回家说被你们尚晓荣欺负了呢,也就是他学习好被孟老师护着。”

“尚晓荣欺负了好多孩子?什么情况?”

“跟我们许韵菁说的情况差不多,好几个爷爷奶奶都想找你们家长说说呢,每次你们都来去匆匆的。”

白如飞心想尚晓荣在学校的处境不妙呀,怎么也没听他说这些呢?白如飞都不知道怎么跟许韵菁妈妈告别的,她也没去律师所上班,就直接去了尚峥嵘的工作室。

尚峥嵘倒是一如既往的淡定:“一群独生子女,正是人嫌狗不待见的年纪,四面八方地走到一间小教室,磕磕碰碰太难免了,要相信儿子。那些婆婆妈妈的话,你就那么一听,孟老师不也说她越说越没边儿了吗。”

“我其实担心的是孟老师要是真的偏向尚晓荣,那可就麻烦了,得给他拉多少仇啊。”

“你不用太焦虑。要不下午我也去接?让客户再等一天?”

“别了,人家都从外地来了,说好的还是我去吧。只是,那,还要不要尚晓荣道歉呢?”

“嗯,先问问情况,不急。”

 

下午放学时,白如飞正带着尚晓荣找许韵菁母女,却被范玉敏老师拦下了。范老师领着儿子章钊伟,她看着尚晓荣说:“你来我跟你问句话。”然后冲白如飞点点头:“我跟尚晓荣说句话。”

没等白如飞反应,范老师把两个孩子带到两步开外,站住。

这时,白如飞看到许韵菁母女走过来,许韵菁妈妈看了一眼范老师,对白如飞说:“你们忙着,我们先回家了。小孩子打架不记仇,这事儿就了啦。谢谢您带许韵菁去医院。”说完娘儿俩爽快地走开了,许韵菁甜甜笑着,对白如飞摆手说:“谢谢阿姨。阿姨再见。”白如飞也摆手,但她的心思在范老师那边,赶紧转头过去看着。

白如飞听到范老师说:“尚晓荣,昨天你们为什么要藏王新宇的科学书?”

“我没有,是他藏的。”尚晓荣指着章钊伟大声地反驳道。

章钊伟不好意思地笑着,范老师并不看自己的儿子,她盯着尚晓荣继续说:“你们藏了就是藏了,要承认错误。”

“我没有,是他。”尚晓荣还是指着章钊伟,章钊伟更加忸怩地笑着,不说话。尚晓荣有点儿着急,一副想不明白的表情,“王新宇找不到科学书特别着急,我看到章钊伟把王新宇的科学书藏到39号柜门了,我就悄悄告诉王新宇了。”

“章钊伟说,书是他藏的,但主意是你出的。”范老师严肃地说,她眼光一直没有离开尚晓荣,忽然她语气亲切起来,“你承认吧,没关系的。”

“我没有,我没有,是他,是他。”尚晓荣提高了声音,有些着急但还是坚决地说,丝毫没有退缩。

范老师微微笑了,眼睛依然看着尚晓荣说:“嗯,你们以后不要藏别人的书啊,同学找不到书,上课多着急呀,记住了吗?”

“记住了。”尚晓荣这回认真地点点头,认真地回答了范老师的问话。

范老师满意地点点头,她甚至几乎要伸手摸摸尚晓荣的头:“嗯,你走吧,快跟妈妈回家吧。”说着朝着白如飞的方向微微示意,说:“没事儿,没事儿。”不等白如飞回应,拉着章钊伟迅速消失在人群中了。

“什么呀,你就记住啦?”白如飞脱口而出,她有点儿气急败坏,但马上收住,蹲下来看着尚晓荣笑着碰了碰他的大脑门。

“范老师说以后不要藏别人的书,小朋友找不到书会着急的。我觉得她说得对呀,所以我说记住了。”

看着尚晓荣认真的样子,白如飞哭笑不得,她耐心解释着:“可是你又没藏王新宇的书呀,范老师说你们以后不要藏人家的书,问你记住了吗,你说记住了,倒是让人觉得你承认藏人家的书了似的。”

“这么绕啊,我都糊涂了,章钊伟为什么说是我出的主意呀,我没有呀,我又不喜欢跟他玩儿。他为什么呀?”

“也许他怕他妈妈范老师说他吧。”

“他要是怕范老师,就不应该藏王新宇的书呀。”

“嗯,可不是。”

“可我真是不明白他干吗说是我出的主意,是不是王新宇家长告诉老师了?”

“嗯,也许吧,妈妈觉得你不喜欢跟章钊伟玩儿也挺好的,这是保护自己,免得卷到这种说不清的事情里去。”

娘儿俩回到家,让尚峥嵘知道这件事之后,尚峥嵘第一反应就是:“你怎么能允许章钊伟他妈单独把儿子带走问话呢?”

没等白如飞答话,尚晓荣说:“她是范老师呀,她要叫我,我不能不去。”

“爸爸是对的,那时候她只是章钊伟的妈妈,不是范老师。妈妈当时没反应过来,妈妈应该说:有什么话您跟我说吧。而不应该眼看着你差点儿掉进去。”白如飞拉尚晓荣坐到自己身边,“你今天做得很好,头脑清醒,不是自己做的事情,坚决不能替人顶过。”

“这点要表扬。”尚峥嵘拍拍儿子的肩膀说,“爸爸支持你!”

尚晓荣眼睛里泛着光,脸红红的,他问:“嗯,那告诉王新宇他的书被藏到哪里了,对吗?”

“我觉得对。要不小朋友上课没有书多着急呀,耽误学习。”

尚晓荣和白如飞靠得更近些,似乎体谅了章钊伟的无奈,他说:“章钊伟肯定是怕他妈妈,才说是我做的。”

“嗯,我们不希望你怕爸爸妈妈,你要告诉我们实话,这样爸爸妈妈才能真的帮到你。爸爸妈妈永远站在你的身后做你的后盾,无论发生什么事儿。记住了?”

“嗯,记住了,爸。”尚晓荣把手放到尚峥嵘伸过来的大手里。

白如飞看了一眼尚峥嵘,终于引到了正题上,她转过脸来看着尚晓荣,说:

“今天上午妈妈带许韵菁去儿童医院照B超了,她肚子疼,说你打了她肚子,孟老师说是你们昨天为小红花儿的事情争执,互相推搡了。你能告诉我们是怎么回事吗?”

“她跟我要我的小红花儿,我不给她就自己拿,把我还没来得及粘在作业本后面的小红花儿都抓了过去。我要,她也不还我,我就自己往回抢,她把我的小红花儿撕了扔在地上。她先打我的。”

“孟老师不是说过和小朋友有了争执,找老师解决。不要动手打人,一动手就说不清了,比刚才的事情还说不清。”

“可是找老师不管用。”

“不管用?”

“我课间出去玩儿,回到座位的时候,总是发现我的彩笔被扔到地上,盒子上有大脚印,去找孟老师,孟老师说:课间,你就不能让老师歇会儿吗?找老师挨说的是我。”

尚晓荣学孟老师的口气学得惟妙惟肖,白如飞和尚峥嵘相互看了一眼,白如飞说:“嗯,老师上课太辛苦了,没有精力再去给你们这帮小豆包当侦探。”

“我告诉你吧,其实老师特烦老告状的小孩子,小孩儿也特烦没事儿就告老师的孩子了,所以你呀,别把什么有事儿找老师解决的话当真,那就是说给你妈这样的人听的。”尚峥嵘坏笑着对儿子说。

“尚峥嵘,你就别这添乱了,还嫌不够乱是不是?”

“有一次上课间操,安小树打了我后脑勺一下,然后马上举手说:老师,尚晓荣打我。我说我没有,是安小树打我。孟老师特别不耐烦,她说:你们俩说的都不一样,老师都不知道相信谁说的好了。最后扣了安小树的小红花儿,也扣了我的。后来孟老师还说我:让你别老跟安小树裹在一起,就是不听话。”

“什么话?学校这么大点儿地儿,一个班的,怎么不裹在一起呀?”

“安小树怎么不欠招别人?都从自己身上找原因!孟老师说的。”

“真是的,真是的,你们这群小豆包就不能让老师省省心呀。都从自己身上找原因哈。”白如飞怕尚峥嵘再说出不三不四的话来,赶紧接过话头儿。

“嗯,老师真够难做的,最后放大招儿就是找家长,碰上安小树他爸爸这样能说出‘以后这事儿就别叫我了’的家长,孟非这种年轻老师也就没啥招儿了。所以呀,儿子,我估计你得学习自己摆平事儿。你自己的江湖啊,有些事儿没人能替你。”

白如飞听了尚峥嵘的话都恨不得过去拧死他。

“我自己已经摆平了!爸爸,我告诉你啊,有一次课间我们在操场健身器材那儿玩儿,我喜欢爬那几个梯子,安小树没我爬得快,我们几个都想爬到顶上坐着,那样能看到整个操场,特别爽。所以他每次老是从下面揪着我的脚,想把我拽下来,他自己好先上去。那天他又这么干,被我一脚踹了下去。我以为他会发飙呢,结果他一屁股蹲儿坐在地上笑得可开心了,好像比坐到梯子顶上还开心,从那之后呀,他再也不欺负我了。”

“他就服了!”尚峥嵘大手一拍,向尚晓荣竖起了大拇指。

“别打架!”白如飞厉声说,使劲儿白了一眼尚峥嵘。

“就是你们女生才这么说,我们男生小时候谁没打过架啊?别说打架,我们小时候打开瓢儿的都有。咱不欺负人但也不能让人欺负了,一旦一回,爱欺负人的孩子闻着味儿了就围上你了,会老欺负你。江湖地位一定要从开始打牢。”

“尚峥嵘,你教点儿好行不行?”白如飞瞪着尚峥嵘。

“好好啊,听你妈的哈。”尚峥嵘笑嘻嘻的,“离那个什么章钊伟远点儿。别人我看都没大事儿,就这一家人幺蛾子最多。”

 

然而,有些人你越想绕着走越绕不开。

白如飞去澳大利亚出差两周,临行前终于给尚晓荣买了他心仪已久的轱辘运动鞋,其实就是运动鞋后跟处镶嵌一个线轴一样大小的回力小轱辘。白如飞特意嘱咐这鞋只能在家穿,不能穿到学校去,这爷俩都答应了,可就在白如飞临回来前一天,尚晓荣终于没忍住,把鞋穿到学校去了。尚晓荣说服尚峥嵘的理由是,他已经完全掌握了技巧,而且穿这鞋速度还比不上在冰上滑一下出溜得快呢,一点儿都不危险,学校里连女生都有穿这种鞋的。尚峥嵘想想就同意了。

结果,尚晓荣课间在楼道里炫技嘚瑟,章钊伟咬着他的水杯口,围着尚晓荣转着看,为了躲一个忽然跑过来的男生,尚晓荣一个急转身,碰到了章钊伟的水杯,水飞溅出来一点儿洒在章钊伟的胸前。尚晓荣马上道歉,章钊伟说:“没事儿没事儿,就洒了一点水。”当时两人相安无事。

情况急转直下是第二天,白如飞来接尚晓荣放学,被章钊伟叫住:“阿姨,我爸爸想跟您说句话。”

白如飞第一次见章钊伟的爸爸,他非常年轻,至少比范老师看上去年轻六七岁的样子,但他的穿着像是穿越回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单调的工装蓝不说,样式也是古板的,举止中却有一种鬼祟之气。面对白如飞的问候,他沉吟半晌,才细声细气地开口:“昨天尚晓荣穿轮子鞋撞了章钊伟的牙齿了,满口的牙都松了,这年龄的孩子牙都是换了的,这一撞恐怕要影响一辈子。”

“昨天章钊伟说就洒了点儿水,没事儿呀。”尚晓荣吃惊地说。

“小孩子知道什么呀,晚上回家,范老师关心孩子在学校过得怎么样,一聊才知道遇到了这么危险的情况。他本来以为没事儿的,可是晚上吃东西牙就开始疼了,我们一摸这满口的牙都有点儿松了。我们已经反映给孟老师了,怎么能允许班上有学生穿这种鞋上学呢,多危险!这要是把小朋友撞翻在地,后脑勺着地会出人命的。我们家范老师说了,你们家就是家长太姑息了,才会一路升级出现今天这样的事情。”

“阿姨看看,你疼吗?”白如飞微微蹲下身来,观察章钊伟的牙齿。

男人暗暗捅了捅章钊伟,嘴里小声地嘟哝:“疼,疼。”章钊伟却讪笑着不说话,那笑就如那天说藏了王新宇的科学书时一模一样。

“怎么不疼呢?一直说疼呢。我们要去口腔医院看看,不知道有没有救了。”

“哦,得看看,听医生怎么说。”白如飞连连说。

“嗯,口腔医院的号可是难挂呢,幸亏范老师班上有家长是那儿的医生,已经帮着约了明天一早的号。您得跟着去一下,您知道的这看牙很贵的。孟老师也是知道的,您得跟着去一下。”

“章钊伟有十多个虫牙呢!”没想到两步开外一直站在那儿听着的安小树忽然大声说,“上次牙医来学校免费检查的时候说的。我有两颗虫牙,尚晓荣一颗虫牙都没有。”

尚晓荣从极度沮丧中恢复了点元气,看着安小树,有点儿要哭的样子。

“章钊伟被查出十多个虫牙那次还说他可能再也咬不动他们老家的大煎饼了,他说正宗的山东大煎饼跟北京的不一样,咬起来像咬屉布一样很有劲儿。他的牙被虫儿蛀得都酥了,他晚上做梦都梦见满嘴的碎牙。所以他的牙不是尚晓荣撞松的,他牙早就松了。”

“哪儿来的孩子呀,有没有家教啊,大人正说话呢,有你什么事儿呀?一边儿玩儿去啊。”章钊伟爸爸尖细的嗓音吱吱啦啦地响着,很刺耳。

在安小树后面站着的粗壮男人也开口了:“真新鲜,水杯碰一下门牙,还能把满口的牙都碰松了,还没救了?有意思啊。”男人一脸讥讽地看看章钊伟的爸爸摇摇头,白如飞想这人一定是安小树他爸。

“您这话什么意思?”章钊伟爸爸声音更细了,飘出更高音儿。

“我没什么意思,您啊拿到医生诊断再说事儿,现在就瞎咧咧,当心带坏了孩子。”安小树他爸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转向尚晓荣粗声大气地说,“你就是尚晓荣啊?听说你跟我们安小树玩儿得来,明儿有空到我们家来玩儿哈。”说罢使劲拍了尚晓荣后背一下,尚晓荣眼里含着的泪水迸溅了出来,他用手使劲去抹。

安小树父子走了之后,章钊伟爸爸变得客气多了,似乎还有点儿担心白如飞不搭理他走人了事,他露出谦卑无比的神情,白如飞心一下软了,想想范老师和孟老师是同事,处理不好会让孟老师为难,她答应一早到所里简单处理一下工作上的事情之后就去医院,她让章钊伟如果先到了就先看着。

第二天白如飞到口腔医院时,医生刚刚给章钊伟检查完毕,那位家长医生正和蔼可亲地给章钊伟父子解释什么,看到白如飞进来,立刻变了脸:

“现在这孩子真是淘气死了,不知深浅,看把人家范老师孩子十几颗牙都撞松了,都得补呢!”

章钊伟爸爸寡淡的脸面一下子威武起来,也不正眼看白如飞,腰板不由自主地挺得更直了。

白如飞气不打一处来,她正色道:“我是律师,请您把刚才的话写到诊断证明书上面,签上您的名字,我想知道这十几颗牙是不是因为虫牙才需要补的。”

牙医妈妈愣了一下,骄横的“专家”气焰一下子就灭了:“又没人跟您打官司,您要诊断证明干吗呢?”

“如果您不写,就请不要瞎说了。”

白如飞不再理她,转向章钊伟爸爸说:“您方便出来一下,我跟您单独说句话。”

章钊伟爸爸悻悻地出了诊室,站在楼道里不知道白如飞葫芦里卖什么药,他不直视白如飞的眼睛,也不说话。

“您觉得孩子补这十几颗牙两千块钱够不够?”白如飞说着拿出了一个信封。

男人的眼睛一下亮了起来,不敢相信似的看着白如飞,非常兴奋,他连连说:“够了,够了。”急急地接着白如飞递过来的信封:“谢谢您,谢谢您。”

白如飞抓着信封的手没有松开,她看着男人的眼睛,一字一字地说:“这个钱给章钊伟补牙用,不管是什么原因他需要补牙,看在孟非老师的面子上我们出了这个钱。但有一个条件,请你不要再来打扰我们。”

“好嘞好嘞。”男人忙不迭地说,白如飞松了手,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白如飞约见了孟老师,告诉她:“这次事件,尚晓荣不该穿这双带轱辘的鞋来学校,给您添麻烦了。我们带章钊伟去医院看了,需要补牙跟被尚晓荣撞到没有必然联系。这个大家都心知肚明,但是您跟范老师是同事,怕您为难,我们给了两千块,让他们慢慢补去,我们也没有时间一次次陪着,这事就这么了了吧。我们以后也会严格要求尚晓荣的。”

孟老师淡淡地应了。

临了白如飞忍不住说:“这群不让人省心的孩子加上家长,真够您胡噜的。”

一句话撞到了孟老师的心坎儿上,她脸慢慢放松下来了,真是难得一见:“可不是,一个个都通着天。王新宇的妈妈是校长的同班同学;范老师是年级组组长不说,还是校长夫人的老乡;章钊伟他爸要不是学历太低,跟着范老师进京后也就给安排在学校了,现在只能在家带孩子。这男的要是没工作,可够费劲儿了。”孟老师说着说着,嘴都撇到耳根儿后面了:“按理真不该跟您说这些,我看您是个通情达理的人,所以您也多担待吧。没办法,赶上了!”

 

白如飞不知道那之后没过几天,孟老师嘴里那两个手眼通天的女人打到了校长家里。

这回,章钊伟把王新宇的科学书给撕了,事后他说是安小树撕的,他也跟着撕了一点儿,不过是安小树让他撕的,是安小树的主意。

然而安小树他爸可不是好惹的,他几乎指着范老师的鼻子把她儿子章钊伟臭骂了一顿。范老师没有机会循序渐进地启发安小树,被气疯了。她绕过孟老师直接找到了校长,她没想到,王新宇的妈妈早已经找过校长了。

从藏书到撕书,前后不过几周时间,章钊伟妈妈范玉敏这回遇到了强劲的对手。安小树他爸不依不饶,王新宇爸爸更是炮筒脾气,放出话来,这事儿要是调查不清楚,就都别上课了。

孟老师没办法,按学校要求组织全班同学开班会,调查到底是怎么回事,知情的人都要做证。

对于这一切,直到期末家长会,白如飞才从铁依然妈妈口中得知事情的大概。回家之后她告诉了尚峥嵘,他们一起问尚晓荣,尚晓荣说:

“是呀,我还做证了呢。”

“做证?你?怎么没听你说起呀?”

“那天大课间,章钊伟拿了一本科学书,从中间撕开了,然后他递给安小树说:你也撕,声音可好听了,可好玩儿了,你撕撕看。安小树接过来也撕了几下,还给了章钊伟。王新宇发现时,他的科学书已经被撕成一条一条儿的了。”

“啊!怨不得王新宇他爸急了。”

“章钊伟这回也赖别人,说是安小树出的主意,安小树真的撕了几下,不过他不知道撕的是王新宇的书,他以为是章钊伟不要的书呢。后来王新宇哭了,安小树还说要把自己的科学书赔给他。”

“安小树这孩子就是淘气,我看倒是没啥坏心眼儿。”白如飞说。

“做证的班会都谁来了呀?”尚峥嵘更关心儿子到底卷进去了没有。

“蒋校长都来了,还有王新宇、安小树的爸爸妈妈,范老师也来了。”

“那你还敢做证?”

“是呀,蒋校长说了谁看见了什么都可以说,知道多少说多少。”

“大人们都说什么了?”

“记不清了,好久以前的事儿了,怎么了?”

“没事儿,没事儿。今天开家长会听铁依然妈妈说了,才知道你们班还有这种事情发生。你当时怕了吗?还有别人做证吗?”

“我不怕,范老师上次说我出主意藏王新宇的科学书的时候,我可希望有人帮我做证了。这次当时看见的小朋友都站起来说了,不光是我一个人做证。”

白如飞和尚峥嵘这才略略心安了一些。

“孟老师这个班可没带好啊,没能树立起威望,没镇住这帮孩子。”尚峥嵘不由得说。

“主要是镇不住家长吧。”白如飞知道不该当着尚晓荣的面议论这些,可是话到嘴边忍不住吐露出来。

“这孟老师太没经验,从刚开学她处理几件小冲突的手法,我就猜到有今天了。”尚峥嵘说,“过去咱们小时候,学校也发生了好多事情,但那会儿家长都忙,没工夫搭理,很多事情就自然而然地过去了。现在可好,一点儿小事儿家长全力介入,什么事儿都变得错综复杂了。咱们那会儿老师还是比较有权威的。”

“孟老师可是人家学校费劲挖过来的人才,你别妄议老师。”

“我们孟老师课讲得可好啦,老有人来听她的课。”尚晓荣说。

“我知道区级的学科带头人。”尚峥嵘不以为然,“嗯,不是我说,这带小学低年级孩子,为人处世的经验更重要些,孩子多认俩字儿少认俩字儿都没什么,这要是习惯和性情走偏了,可就影响长远了。”

“得,你就别操那没用的心了,人家老师家长会上还说呢,学校不是幼儿园,家长得负起责任来,不要以为把孩子扔给学校和老师就完事儿了。”

“对了,今天家长会怎么样?”尚峥嵘问白如飞。

“嗯,孟老师说咱们班比范老师班总评成绩少0.65,年级排名第二。”

“0.65?才一年级就这么比了?”尚峥嵘很是吃惊。

“可不是,我也挺吃惊的,孟老师还说呢,如果你得一回99.5是失误,你要是老得99.5就是能力问题了,就得反省一下,家长要帮着一起找找原因了。”

白如飞冲尚峥嵘撇撇嘴:“这回期中考试范老师他们四班不光是总平均成绩最高,还评上了全校的先进班集体呢。孟老师说了,人家班吧,学生特齐整,没有拖后腿的。”

“人家的孩子,人家的班。”尚峥嵘微微皱眉,“不像是一个成熟的教育工作者说的话呀。”

“都是被范老师逼的,他们班,如果有人慢了,全班都等着他一个人,都不能出去玩儿。每次都这么着,一个人错了罚大家,所以才能评上先进集体的。”

“这话可别到学校瞎说哈。”白如飞说着冲尚峥嵘使了个眼色。

“儿子,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呢?”

“我有好朋友在四班,他说的。孟老师也这么说过,我有一次听到她和我们英语老师悄悄在议论。”

白如飞和尚峥嵘对视片刻,大人往往忽略小孩子的存在,以为他们什么都不懂,其实他们心里有数着呢。尚峥嵘觉得也好,本来也没必要把孩子保护在无菌环境里,他早晚要知道真实的世界。

“你听了就得了,回家说说没关系,别在学校说,对孟老师不好。”尚峥嵘嘱咐儿子。

“我知道,我们班小朋友都觉得还是在孟老师班好点儿,自习课谁先做完作业,谁就可以到操场上玩儿。要是在范老师班可就惨了,他们四班你先写完也没用,得陪着最后一个小朋友写完了才行。”

“你们还挺知道好歹,也挺知足常乐的。我就说呢,那个范老师自己家的事儿都处理成那样了,还能带出先进班集体?”

“刚说完别背后议论人家老师。”白如飞看了一眼尚晓荣说。

“妈妈,你说的和你心里想的不一样。”尚晓荣说。

“怎么不一样?”

“你明明不喜欢范老师。”

“谁会喜欢她呀?”尚峥嵘不屑道,他看到白如飞欲言又止,就转移了话题,“快说说,家长会上孟老师是怎么说儿子的?”

白如飞没有马上回答,她拿出笔记本,翻开念给尚晓荣听:“老师说你特别爱学习,好奇心强,听课很专注,特别爱回答问题,要是举手的时候再耐心点儿就更好了。还有啊,孟老师说你口头表达能力挺强的,但要再好好练练写,提高书写能力就更好了。对了她说科学课你学得最好,科学课老师表扬你了。”

“我们换科学老师了,换成八班的班主任杨老师,杨笔德。”尚晓荣说到杨老师名字的时候乐了。

“八班的那个男老师?就是每次放学都最早排队出来的那个班?”

“是,他从来都不训他们班学生,他们班放学最快,不像其他女老师的班,都得说好多好多话才让我们回家呢。但他们班是最一般的。”

“什么叫最一般的?”尚峥嵘问。

“就是永远拿不到先进班集体的那种,无论是做操还是学习成绩。我们孟老师说了,期末考试我们班成绩虽然比四班低了零点六五分,但比八班多了快两分了,他们八班又垫底儿。”

“哦,那你们原来的科学课老师呢?”

“家委会找了学校要求换老师,就被换掉了。”

“啊?我们怎么都不知道呀?”

“女生家长写了联名信。老师上课就是念课本,根本什么都不讲。女生们回去告家长了。”

“啊,女生?”

“女生都学习好,都怕科学课学不好,以后物理、化学受影响。”

“这么夸张?”

“嗯,我们班学习委员带的头,李凌云,就是课间老拿着个小本帮着孟老师记安小树违反纪律的那个女生。她还说考不上那个什么大附中誓不为人,我忘了是什么附中来着,反正是最好的中学,所以不能让科学课老师这样的老师耽误了。”

“你们男生怎么想?”

“男生没说,我不知道他们怎么想。但我问原来的科学老师一个问题,就是我一直想知道的那个问题:火车怎么就能跑,飞机怎么就能飞呢?我特别想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但老师说:我是学生物的,不是学物理的,你别问我这种问题。”

“啊,就这么把你的问题怼回来了?那,这个杨老师还行吗?”

“他教得好,老带着我们做实验,不怕麻烦,而且他从来不训我们。”

“那你们还挺幸运的。”白如飞说。

“你们学校这些家长真够能个儿的。这老师可怎么干呀。”尚峥嵘摇着头,“惹不起,惹不起呀。”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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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2《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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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单月号-2《十月》·中篇小说(选读①)∣孙频:天物墟
2021-6单月号《十月》·中篇小说|张玲玲:骨折(选读①)
2022-1《十月·长篇小说》|罗日新:钢的城(第二部)(选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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